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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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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

聽他這麽說, 小原晴之的嘴一下子張成了“o”型,她覺得這個神秘少年可真酷。換做是自己,每次學上一出新戲, 都忍不住找姑姑嬸嬸, 叔叔伯伯們輪流炫耀一番,怎麽也得聽上一籮筐的表揚和讚美才肯善罷甘休。

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卻懂得韜光養晦的道理。

“你好謙虛啊!”

小女孩純粹直白的誇耀讓被誇獎者溫度更高,有從耳後轉移到全身的趨勢。

為了掩飾這種從未有過的不自然,聲音的主人倨傲地輕咳一聲。

在學戲一途上, 原晴之真正欽佩的人只有爸爸和媽媽, 現在或許還得加上眼前的這位神秘少年,畢竟後者一眼就看出了她哪裏跳得不對, 這種老辣的眼力, 就算是名角也很難做到。

涉及到戲曲, 她總是願意虛心請教的。

“那你以後也可以教我跳祈神舞嗎?”

“不行。”

聲音無言一瞬:“我教不了你。”

“啊?為什麽?是不願意嗎?”

這時,房梁後的黑影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過於生硬, 於是又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不願意教你,是我不會跳。”

“......”

神祠陷入沈寂。

見下方久久未能傳來回應, 少年方才湧到耳後的熱度逐漸冷卻, 心裏浮現出懊悔。

他自幼天生地養, 成功渡過九重雷劫以後,便自動知曉了世間所有常識。

在山野中游蕩了不過一天,便從遇見的零星幾人身上覺醒了勘破人心, 感知情緒的能力。然而這幾個人身上沾染的負面情緒讓天生無垢聖體的神明相當不舒服, 他能聽見貪婪的心聲,看見這些人的心腸同森林水溝裏的汙泥同色, 臭不可聞。

‘走吧,走吧。’

少年清楚自己目的。他誕生後還只是弱小的幼年期,並沒有多少傍身的力量。必須離開這蠻荒之地,去往最近的都城,去接觸更多眾生。因為神的力量終究來自於人。

神明決定踏上旅途。

在踏上旅途之前,他來到最近的神祠,準備在這裏補充點香火再走。

卻不想正是這一次意外的駐足,讓他旁觀了一場優美稚嫩的祈神舞。從滿是淤泥的地方,發掘出一顆純粹幹凈,毫無汙染的稚子之心。那樣的光華吸引住了他,產生了沖動和好奇。

於是從未同人交流過的神明主動開口。

可就算是通曉世事的神,也察覺不到女孩子的心思。未經世事的少年還不知道,這種情緒輕輕松松被她所牽動意味著什麽。他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她討厭而已。

“咦,你怎麽不說話了?”

片刻後,原晴之疑惑地開口。

輕快的話像是一道赦免符,一下子打破了沈寂的氛圍。

“沒有。”比方才低幾個度的聲音迅速從上方落下:“我以為你會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呀。”小女孩疑惑地歪了歪頭:“我爸爸平時跳的舞也和我不一樣,雖然爸爸說以前園子裏也有男孩子反串旦角,從小學女步的情況,但隨著時代變化,現在已經沒有了。你如果學的是生角,不會跳我這種舞,也很正常。”

“再說了,你沒法教我,但是總可以指點我吧。到時候爸爸媽媽教了我,你再偷偷給我開小竈,回去後我就可以一舉驚艷所有人!”

一想到那個場景,原晴之小臉紅撲撲的,格外開心。

其實方才年幼的她已經暴露出許多屬於戲外的內容,但奈何對面那個看上去年長於她的家夥白長了這幾歲,又或者是註意到了,只是沒放在心上。

房梁上的少年剛想回答,卻聽見神祠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原晴之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去。

數息後,神祠大門被猛然推開,露出門外一隊兇神惡煞的成年人。

為首的那位獵戶大搖大擺地扛著刀,剛想邁進神祠的門檻,看清裏面有人後便楞在原地,一條腿擡也不是,收也不是。

“那個,原小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村裏兩位祭司的女兒眾人都認識,平日裏見到了也是畢恭畢敬的。顯然,他們也沒能想到這個時間點本該無人的神祠裏竟然會有人,於是便只能訕訕地收腿。

原晴之答:“爸爸讓我到這邊來練習祈神舞。”

說完,小女孩站在原地,將手背在身後,眨巴眨巴眼睛:“叔叔們,你們忽然來神祠,是有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沒什麽。”幾個大人對視一眼:“就是前兩天不是雷雨天嘛,咱們村周圍可能出了個靈寶,啊不,妖魔鬼怪。”

“沒錯,那玩意將大壯家的二娃嚇得丟了魂,現在還人事不知。我們把周圍的山都搜遍了都沒有找到,懷疑它躲到村子裏來了,正準備挨家挨戶逐個排查一遍呢,現在只剩神祠這邊沒看過了。”

聽見這番話,高高的房梁上,黑影不著痕跡地往柱子背後又挪動了一點。

“嘎吱——”一陣冷風忽然將神祠的木窗吹開,吹起層層疊疊的幕簾。

“原來是這樣呀。”小原晴之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我今天一個下午都在神祠這裏練習祈神舞,沒有看到有東西過來,你們放心吧。”

幾位壯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作罷:“那好吧。”

在這個年代,人們雖然野蠻,每次進森林殘殺的野獸可以染紅半條小溪,但面對祭司這等神職人員,還是不敢造次的。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原晴之松了口氣。

確定了周圍沒有人後,她重新掩上門,這次特地記得將裏邊的門閂拉好,這才回頭,做賊那樣踮起腳往上張望:“小哥哥,小哥哥,你還在嗎?”

穿堂風經過,恰巧將神祠裏從房梁上垂下的白色布條紛紛揚揚掀起。

原晴之費力地撥開這些往她臉上招呼的布條,便聽見動靜。

“你為什麽不讓他們進來?”

少年清冷好聽的聲音裏帶著一星半點的困惑。這回聽位置,已經不再剛才的那根房梁,而是挪到了神祠天窗旁。遺憾的是,以原晴之現在的小胳膊小腿,同樣沒法看清那裏。

“不是小哥哥你自己說,你不能出現在人前嗎?”

小女孩露出得意的表情:“媽媽每次都誇小晴聰明記性好,我記得可清楚了。”

“哦,我說了你就信?”

“當然,畢竟我們是朋友呀!”

“......朋友?”神明重覆了一遍,眼底浮現出困惑。

“對呀對呀!”

原晴之一陣點頭如搗蒜。

雖然一副看起來很熟練的模樣,但事實上,因為特殊的半戲中人身份,從小到大她的玩伴並不多。梨園裏學戲的童生只有師哥一個,村裏的孩童對她又敬又怕,仔細想來,這竟然還是她第一次主動交朋友。

這麽想著,原晴之心底也生起幾分緊張。

她不自覺用手抓住自己的裙角,眼眸裏帶著幾分期待。

“你指點我跳舞,我幫你引開他們,難道我們現在還不能算朋友嗎?”

“......”那個在她眼裏十分厲害,什麽都知道的哥哥停頓一下,忽然問:“什麽是朋友?”

“啊!你好笨呀,竟然連朋友都不知道。”

小女孩松了一口氣,旋即叉腰:“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玩的人呀!我們可以一起討論戲曲,一起去小溪旁看蝌蚪,去山上摘果子,這就是朋友!”

聞言,房梁背後的黑影又沈默了。

“朋友?”他自言自語。

聲音仍舊冷冽高傲,卻也克制不住其中的些微上揚。

那是一種陌生的情緒,其名為‘欣喜’。

自誕生後便孑然一身,與孤寂為伴的神明不懂朋友是什麽,但他能夠用自己那雙洞察世間的眼眸看到,世間的某種因果規則正在連結成一條線。一頭系在了小女孩的手腕,另一端則逐漸成型,等待著他的抉擇。

人的語言尚且帶有力量,能夠給動物進行敕封,更何況神的言語。

冥冥中有個聲音正在告訴他,若是答應下來,在這人世間,便真正有了能夠束縛住他的“繩”。那是身為神,萬萬不可沾染的東西。

心大的原晴之壓根沒註意到少年這點猶豫。

“對啊,我們是朋友。我平時只和師兄玩,還是第一次交到朋友呢。”

她壓根沒考慮對方會拒絕的可能,當即興沖沖地在神祠中央轉了一圈:“小哥哥小哥哥,我再跳幾段這兩天媽媽教的舞,你可以幫我看看哪裏有能改進的地方嗎?”

小女孩揚起的裙擺仿佛即將盛開的花苞,讓他第一次生起違背自己本能的沖動。

於是一個跳,一個指點,偶爾還夾雜著興高采烈的討論。不知不覺間,時間飛速流逝。等原晴之擡頭時才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黑沈一片。

她急急忙忙起身:“哎呀,我得回家了!要不然爸爸媽媽又得擔心。”

神祠裏再一次恢覆了沈寂。

房梁上的黑影沈默地看著木門開了又關,在原地面無表情發呆一會,然後安靜地閉目養神。就像原晴之沒來神祠之前,他最常做的那樣。

然而沒過多久,聽見聲響的少年又警惕地睜眼。

若是有什麽不對,他可以隨時通過窗口離開,不同方才那些意欲捉拿他的人類糾纏。

半開的門扉裏,忽然又探出一個小小的可愛的腦袋。

去而覆返的小原晴之低聲道:“小哥哥小哥哥。”

“剛剛走得急忘了說。村子裏的大人最近都在外邊到處找些什麽,你如果不想被人看到,就一定要註意呀。等我明天做完功課,就來這裏找你玩!”

聽著下邊嘰嘰喳喳的吵鬧,少年臉上帶上自己都沒能發覺的笑意。

“好。”他如此許諾,看著因果纏繞的線系到了自己的手腕。

從此,纖塵不染的神和她一起,走到了紅塵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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